归风天客

“来日方长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个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，逼迫他们成长，在他们心中播下渴望力量的种子。故他们的目光始终在追随强者，对那些弱小如草芥的存在并不关心——大家都在谋各自的活路，哪来那么多工夫去关心你的死活。

　　当然，倒也不是一点善意都没有——那就不是个人了，他们只是与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分寸，既不存心残害他人也不损害自己，同时凭着自己的锋芒持有一分与常人不同的傲，就这样踏遍千山万水随心流浪不再问归宿。

　　既然如此，那么你看他们对那突然出现的小孩的态度，也就丝毫不觉奇怪了。

　　那小孩年纪也就十二三岁大吧，出身如同随风滚动哪儿都能扎根的草籽，性格倒是倔，也总算有那么点自力更生的本事，于是最后就这么留下来了。

　　可能有同情，可能有轻蔑，可能有关心，可能有冷漠。

　　可能什么都有了，就是从来没有，正视。

　　也许这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就偷偷溜走了吧，就像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偷偷跟过来一样，他们想。

　　结果是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，他们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。

　　天长日久，这个小孩一点点地变得不大简单。

　　她当然同样渴望力量，并且那份欲望纯粹而强烈。总是一声不吭地，她就会为此作出什么惊人之举。有付出就有回报，不知不觉间她小小的身影，已经远远赶在了他们前面。

　　少年天才的戏码？

　　然而，一切远非如此。

　　当那孩子奔跑的背影执拗地固定在他们的视野内，他们惊异地发现她披着满身光芒。这光芒近在眼前，是温暖的、明亮的——在那孩子的心中除了力量之外，还有一个更加明丽广阔的世界，可容纳天地万物，容纳许多他们未曾拥有，或早已遗失的东西。

　　她在一天天地成长，她在一天天地见证和改变，改变自己，也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身边的一切。这其中包括他们自己。

　　他们忽然觉得，自己从未读懂她。

　　这样的人的确是难以读懂的：她身上有的是孤傲偏执的锋芒，凭此她一路闯尽机关陷阵，偏要剑走偏锋，偏要锋芒毕露，偏要斩尽数不清的枷锁，偏要推翻世俗默认的伦理章法；然而她身上也有的是温柔和煦的暖光，轻轻罩在你身上，代清水涤尽你身上的灰尘，待尘埃落定，你也看清了镜中更加明朗清晰的自我的倒影——或者，是通过倒影看清了自己，而不是只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
　　他们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执拗的自己，也看到了与曾经的自己不一样的存在。

　　于是晓光织成她的羽翼，她乘清风翱翔在苍茫天地间。前路漫漫，她也会迷茫彷徨，然而她依然向前奔跑，便成了他人眼中一道坚定的光。

　　现在你是否想问，她是为了什么？

　　其实这个疑问也一直悬在他们心中，却一直没能向本人问出口。

　　或许是出于心中的某份理所当然？

　　然而有她在，那些理所当然早应动摇。

　　或许是这样难以读懂的她，筑成了新的坚固无比的“理所当然”：她理所当然如此，就像命中注定般。她生来就是这样的。

　　——直到多变难猜的世事一根根地折断她的羽翼，磨尽她引以为傲的锋芒，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，还差一点就性命不保。

　　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吧：“木秀于林，风必摧之。”回过头来看她走过的路，每一步都走得太偏激，只一线之差，就可能陷入深渊。现在想来，她实在是活得太偏执了，路本该是越走越宽的，若是越走越窄了，栽跟头就是必然的。

　　只是他们一直没能发现——或者，已经有所察觉了，可因为常存心中的不怕天不怕地的傲气，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。就这样一步一步，险些就走向了那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坟墓。

　　这一次重挫后，命运没有留给他们太多喘息的余地：他们还要应对这场劫难的余波，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们相周旋。这毕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。

　　而就在此时，她又重新站了起来。按说她本最应该消沉，可她却及时振作起来，看着是大有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之势。她从容周旋于风口浪尖，那处变不惊的神情常会让人忘记这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。

　　可她终究还是个孩子，更何况这是成年人也难以承受的痛楚。只有与她并肩担过风雨的他们才知道，自那以后她常常独自坐在阴凉处，目视落叶簌簌而下，只留给自己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。

　　沉默里，不知又有多少暗潮汹涌。

　　风波层层起，尘烟处处扬，直教人难将世事人情辨真切；待风波渐息，尘埃落定，一切朦胧不清的事物都会现出明朗的面貌，一切悬而未决的问题都会等来现实的一锤定音。

　　那一天他们寻来找去也没发现她的一点影子，只剩下数封分别写给他们每个人的信，以及别在上面的白色鸟羽，作为最后的无声的告别。

　　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是什么？

　　那个悬在心中许久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时，他们才想起还从未问过她本人。

　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
　　她今后会去哪里？今后他们是否能再相遇？

　　一切或许只能由未来给出答案了。但是——

　　他们心里都清楚，一切早在他们看到那些信的时候就十分明确：她依然是她。

　　她从未舍弃过自己的骄傲，也从未熄灭过自己内心的光芒。她依然记得他们的生活习惯、个人偏好，将那些细细密密的情思都一一织在了那些信纸上。

　　尽管她并没有真正跨过无尽的迷惘与黑暗，一路走得跌跌撞撞，可是她每一次摔倒后就会独自重新爬起，拍拍身上的尘土，继续向未知的远方前行。

　　而黑夜以后有黎明，寒冬过后有暖春。

　　许多种子应着光明和温暖的召唤开始生根发芽，一切都会迎来新生。

　　到那时——他们这样坚信着——她会披着光辉再次出现，他们会久别重逢，或是崭新的初遇。

　　这就像她在每封信的末尾所“说”的那样：“未来要走的道路，还长着呢。”